最后的安置
"加钱,或者走人。"这封信摆在我面前,养老院又一次涨价了,从原来的2980元涨到了4500元。
我拿着信站在客厅中间,阳光透过纱窗斜斜地投射在泛黄的墙壁上,母亲的照片安静地挂在那里,她的眼睛似乎正看着我。
家里的老座钟敲了七下,这是父亲留下的老物件,每一次敲击都像是一次提醒,时间不等人。
我叫周国强,是个普通的中学教师,今年五十有二,教了三十年的语文,挺着微微发福的肚子,戴着一副老花镜。
妻子刘慧是医院的护士长,勤快能干,对母亲也还算孝顺,只是有时候会在家务事上和我斗几句嘴。
儿子小军已经上高二了,整天埋头在题海中挣扎,偶尔会冒出几句"我要出国"的话,让我和他妈心里直打鼓,但也只能笑笑。
母亲王秀兰今年八十五岁了,脸上的皱纹像是被岁月精心雕刻过的纹路,每一道都记录着她的辛苦与坚韧。
退休前,母亲是纺织厂的高级技师,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获得过省劳模的称号,厂里的大红榜上贴过她的照片。
她织出的布匹质量上乘,手把手带出了一批批徒弟,街坊邻居提起她都竖大拇指说一句:"秀兰啊,那是个好手艺人!"
父亲去世得早,那是在1995年的冬天,一场突如其来的脑溢血带走了他。
那时我刚刚成家,妹妹国芳刚参加工作,弟弟国明还在技校读书。
母亲一个人把我们三兄妹拉扯大,省吃俭用,硬是不让我们比别人家的孩子差。
她常说的一句话是:"咱穷不能穷教育,再苦也得让娃娃们念书。"
自从父亲去世后,母亲一个人守着三间老瓦房,默默地度过了一年又一年。
直到五年前,她的腿脚越来越不灵便,有一次差点从凳子上摔下来,还是邻居老李家的儿媳妇听到动静,赶紧跑过来扶住了她。
那次事情之后,母亲主动提出要去养老院。
"你们都有自己的家,自己的活儿,我住养老院挺好,有人照应,也不给你们添麻烦。"母亲斩钉截铁地说。
我们三兄妹本想劝她同住,但看她态度坚决,也就依了她的意思,选了一家离我家不远的养老院。
母亲的退休金是每月2980元,刚好付清养老院的费用,一分不多,一分不少。
有时候我想给她点零花钱,她总是推辞不要:"我什么都不缺,你们自己留着用吧。"
这一晃就是五年,直到今天这封通知书送到了我的手上。
我拿起手机,在家庭群里发了条消息:"妈住的养老院涨价了,每月要交4500元,多出来1520元,咱们得商量一下。"
消息发出去没多久,妹妹国芳就回复了:"哥,我觉得咱们应该把妈接回来轮流照顾。"
国芳比我小三岁,从小就心细,在外贸公司做会计,和丈夫住在市中心一套小两居室里,儿子已经考上了大学,家里只剩下两个人。
"你家那么小,妈住哪里?"弟弟国明的消息紧跟着弹出来,语气一如既往的直接,"再说咱们都要上班,谁照顾?"
国明是我们家老三,比我小七岁,性格像极了父亲,直来直去。
他做了二十年出租车司机,早出晚归,有个爱打麻将的媳妇和两个正在读初中的孩子。
"可是多出来的一千五百二十,咱们三个人每人五百多,也不算太多啊。"国芳据理力争。
"我家两个孩子上学要钱,现在什么不花钱?光是补习班一个月就得两三千,房贷车贷压着,哪有多余的钱?"国明的语气越来越激动。
看着手机屏幕上不断跳出的消息,我叹了口气。
老婆刘慧从厨房走出来,手里还拿着刚洗好的青菜,看了一眼我的手机,小声说:"别人家孩子哪个不是赡养父母?咱们家光靠母亲的退休金就想打发了?"
"你不知道,小明家确实挺困难的,两个孩子要上学,他爱人又不太会过日子。"我试图解释。
"那你呢?你准备怎么办?"刘慧放下手中的菜,擦了擦手,"你是老大,得拿个主意啊。"
我沉默了,不知道该如何回答。
周日是我们例行探望母亲的日子,一大早,我带着妻子和儿子小军来到养老院。
养老院坐落在城郊的一片开阔地带,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建筑,外墙已经有些发黄,但院子里种着各种花草,还有几棵高大的梧桐树。
母亲的房间在二楼,和另一位老人合住,中间用一个矮柜隔开,算不上宽敞,但收拾得很整洁。
"妈,今天感觉怎么样?"我推开门,看见母亲正坐在窗边看书。
"挺好的,这不是又见到你们了嘛。"母亲放下手中的书,笑着站起来。
她的身体比起前几年明显消瘦了不少,但精神还很好,头发梳得一丝不苟,穿着整洁的蓝底碎花褂子,那是她自己做的。
小军跑过去,亲热地叫了声"奶奶",然后把带来的水果放在桌上。
"瞧你,又买这么多水果,花那冤枉钱干啥?"母亲嗔怪道,但眼里满是疼爱。
我看了看四周,房间里整洁得一尘不染,床头柜上摆着一个小闹钟和几本书,墙上贴着小军小时候的照片。
"最近吃得怎么样?这里的饭菜合胃口吗?"刘慧接过话茬,熟练地开始削苹果。
"挺好的,一日三餐按时供应,还有下午茶呢,比我自己在家强多了。"母亲坐回椅子上,"你们工作忙,别总往这跑,我这没啥事。"
我心里一阵酸楚,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说养老院涨价的事。
母亲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,笑着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布包,里面是爷爷留下的那块老怀表。
那是一块英国产的古董表,据说是爷爷年轻时从一个洋行买的,传给了父亲,后来又传给了我们。
"这个,我想卖了。"母亲轻声说,"听隔壁老张说,这种老物件现在能卖不少钱。"
"妈,您别这样。"我心里一阵刺痛,"这是咱家的传家宝,怎么能卖呢?"
"有啥不能卖的,又不能当饭吃。"母亲摆摆手,"放在我这儿也是放着,还不如换点钱,省得你们操心。"
"奶奶,这表好漂亮啊。"小军接过怀表,好奇地打量着。
"是吧,这是你太爷爷留下的,有七十多年了。"母亲眼里闪过一丝怀念,"那时候买这么一块表,得半年的工钱呢。"
"妈,您别想那么多,养老院的事我们会处理好的。"我赶紧岔开话题。
"国强啊,我这一辈子没啥追求,就想安安稳稳的。"母亲拍拍我的手,"这表放着也是放着,真要紧急的时候,卖了也行。"
回家路上,小军坐在后排,突然问我:"爸,奶奶为什么要卖表?"
我透过后视镜看了他一眼,不知道该如何回答。
"是不是奶奶没钱了?"小军继续追问。
"不是的,奶奶有退休金,只是..."我支支吾吾地解释。
"只是什么?"小军追问。
"只是养老院要涨价了,你奶奶担心我们负担重。"我最终还是说了实话。
车里一下子沉默下来,连刘慧也没有说话。
回到家,小军回自己房间写作业去了,我坐在沙发上,思绪万千。
那天晚上,我翻出了母亲搬去养老院时留下的一些旧物,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可以卖掉,免得母亲惦记着那块怀表。
在一个旧纸箱底部,我意外发现了母亲以前的日记本,薄薄的一本,封面已经有些发黄。
我有些犹豫要不要翻看,这毕竟是母亲的隐私。
但最终好奇心战胜了顾虑,我轻轻打开了日记本,映入眼帘的是母亲熟悉的字迹,工整而有力。
令我意外的是,这不是普通的日记,而是母亲的"账本"。
每个月的收入支出都记录得清清楚楚,最让我震惊的是,在支出一栏里,每月都有一笔固定的五百元,备注写着"助学金"。
我往后翻了几页,发现这笔支出一直持续了十年,从未间断。
在账本后面,还夹着几封信,都是写给"王奶奶"的,字迹稚嫩但工整。
我随手抽出一封读了起来:"亲爱的王奶奶,感谢您的资助,让我能够继续学习。上个学期我考了全班第三名,老师表扬了我。我一定会好好学习,将来做个有用的人,不辜负您的期望。"
署名是"小雨",日期是四年前。
我又翻出另一封:"王奶奶,我考上大学了!是省里的重点大学,学习计算机专业。这都要感谢您这些年的帮助和鼓励。我答应您,等我工作后,一定会像您一样帮助有需要的人。"
署名是"强子",日期是去年。
我的眼眶湿润了。
原来母亲把有限的退休金分给了更需要的人,而我们却在计较这点赡养费。
想到这里,我感到一阵羞愧。
第二天一早,我给妹妹和弟弟都打了电话,把母亲资助贫困学生的事告诉了他们。
"妈真是......"电话那头,国芳哽咽了,"我们却在为那一千多块钱争执不休。"
"这周末,咱们去妈那儿吧,好好聊聊。"我提议道。
"行,我调休,陪妈说说话。"国明的语气明显软了下来。
周末,我们三兄妹约好一起去母亲家。
是的,尽管母亲住在养老院,但她还保留着那套小房子,每个月都会回去住上一两天,打扫卫生,照顾她种的几盆花。
那是我们从小长大的地方,位于老城区的一条小胡同里,三间正房带一个小院子,旁边都是熟悉的邻居。
我们到的时候,刚好是中午,推开院门,就闻到了饭菜香。
母亲系着围裙站在灶台前,往锅里加着调料,见我们进来,笑着说:"来得正好,饭马上就好。"
"妈,您怎么知道我们今天要来?"国芳惊讶地问。
"哎呀,星期天嘛,说不定你们谁想起来看看我,我就多做几个菜。"母亲笑着说,"国明,把桌子摆出来,咱们在院子里吃。"
五月的阳光洒在小院子里,母亲种的月季花开得正艳,几只麻雀在屋檐下叽叽喳喳地叫着。
我们帮着摆好桌椅,母亲端出一盘盘家常菜:红烧肉、清炒豆角、西红柿鸡蛋汤,还有我们小时候最爱吃的炸花生米。
"今天是不是要说赶我走的事?"母亲笑着问,一边往我们碗里夹菜,"养老院涨价了,是不是?"
我们三个人相视无言。
"我都明白。"母亲淡然一笑,"前几天院长跟我说了,问我有没有困难,需不需要他们想想办法。"
"妈,您别担心,这点钱不算什么。"国明抢着说,"我多跑几天车就有了。"
"是啊妈,您别操心这个。"国芳也赶紧附和。
母亲看了我们一眼,眼神里满是慈爱:"你们都不容易,各家有各家的难处,我知道。"
"妈,我有个想法。"我放下筷子,认真地说,"我和刘慧商量过了,我家书房可以收拾出来给您住。"
"我家也有个小间,周末您可以住我那。"国芳接着说。
"逢年过节,您就住我家。"国明也说道,"我让孩子们跟您睡,我和他妈睡沙发。"
母亲一时愣住了,眼圈红了:"你们这是什么意思?"
"我们想接您回家住,不用去养老院了。"我解释道,"我们轮流照顾您。"
"可是你们工作都忙......"母亲有些犹豫。
"妈,您把我们养这么大,现在轮到我们照顾您了。"国芳握住母亲的手。
"是啊妈,您放心,我们会安排好的。"国明难得地温柔起来。
母亲眼圈红了:"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,就是有你们仨。"
吃完饭,我们商量了具体的安排。
我家离母亲原来的房子最近,平时母亲就住我家;周末国芳不上班的时候,母亲去她家小住;过年过节或者有特殊情况,就去国明家。
母亲的老房子也不卖,保留下来,她想回来住几天就回来,院子里的花还需要她照顾。
当天下午,我们搬走了一些家具,重新粉刷了母亲家的南屋,准备作为她偶尔回来时的卧室。
小军看到我们忙碌,也来帮忙,主动要求和奶奶住一间,说要给奶奶讲故事。
"好啊,奶奶也有故事讲给你听。"母亲摸着小军的头,笑得像个孩子。
晚饭后,院子里亮起了灯,我们坐在一起,听母亲讲起了她年轻时的故事。
"那时候我刚进纺织厂,是学徒工,每天天不亮就去上班,晚上九点多才回来,自行车都是推着走,因为太黑了,怕摔着......"
母亲说起从前的日子,眼睛里闪着光,仿佛又回到了年轻的时候。
小军听得入神,不停地问这问那。
"奶奶,您为什么要资助那些学生啊?"小军突然问道。
母亲愣了一下,看了我一眼,我有些尴尬地点点头,表示孩子知道了这件事。
"因为读书是好事啊。"母亲笑着说,"我那时候没机会多读书,就想着帮帮别人家的孩子。"
"那您的退休金不就不够用了吗?"小军追问。
"够用,够用。"母亲笑道,"我一个老太太,吃不了多少东西,又不买化妆品,够用得很。"
"那些孩子现在怎么样了?"国芳问道。
"挺好的,小雨去年考上了师范学院,强子已经工作了,在一家电脑公司,每个月都给我打电话。"母亲脸上洋溢着自豪的笑容。
"妈,您真是......"国明说不下去了,转过头去擦眼睛。
夜深了,我们准备离开,母亲送我们到院门口。
小军突然说要留下来陪奶奶,我有些犹豫,但看到母亲期待的眼神,就同意了。
临走前,我在院子里抬头看了看天空,繁星点点,小院里的灯光映照着母亲和孙子的身影,温暖而亲切。
母亲拉着小军的手,望着窗外渐渐亮起的万家灯火,轻声说:"孩子,记住,最美的家就在咱们一起的地方。"
回家的路上,我想起母亲给我们讲过的一个故事:一束筷子在一起的时候,怎么也折不断;分开来,一根一根就容易折断了。
也许,这就是她想告诉我们的道理。
第二天一早,我去接小军,发现他和母亲已经做好了早饭,桌上摆着热腾腾的小米粥和刚出锅的饼子。
"妈,昨晚睡得还好吗?"我问道。
"好着呢,小军给我讲了好多他们学校的事,说得我都不想睡了。"母亲笑着说。
吃过早饭,我送母亲回我家,路上她突然说:"国强,我想跟你商量个事。"
"妈,您说。"
"我想把那块老怀表送给小军,等他长大了用。"母亲说,"咱们家的东西,就该传下去。"
我点点头,眼眶有些湿润:"好,听您的。"
回到家,我帮母亲安顿好,给她收拾出了书房作为卧室。
刘慧难得地没有抱怨,反而很热情地帮着一起整理,还特意买了一盆兰花放在窗台上。
"妈,您看这兰花,跟您一样精神。"刘慧笑着说。
母亲摸了摸花瓣,笑道:"是啊,老了老了,也得有点精气神。"
那天晚上,我做了一桌好菜,庆祝母亲乔迁之喜。
饭桌上,母亲突然问我:"国强,你还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吃什么吗?"
我想了想,笑道:"记得,红烧肉,每次您做了,我都能吃一大碗饭。"
"对了,就是红烧肉。"母亲笑着说,"那时候肉票不好弄,我每次都省着给你们买肉。你爸说我太偏心你们了,自己舍不得吃。"
听着母亲的话,我恍惚间又回到了童年,那个物资匮乏但温情满满的年代。
灯光下,母亲的脸上布满皱纹,却闪烁着幸福的光芒。
那一刻,我明白了,所谓的安置,不是找个地方把人安顿好,而是让心有所依。
最美的家,就在我们一起的地方。